浅溪

杂食

夜话(二)

莲妖残魄散尽,被忘字诀禁锢的记忆悉数涌入脑海。

张灵玉转过身看向向自己行礼的年轻人。

“王也见过天师。”

年轻的道士身边跟着懵懂的九尾,微微抬头是一张带着微笑的脸,恍若故人归。

六十年前,也有一个叫王也的年轻道士在龙虎山前恭敬的朝着张灵玉的师父行礼。

一甲子,张灵玉再遇王也。

“你身边那是?”

王也偏过头看向身边懵懂的狐魂,“回天师,这是我捡到的一个魂魄。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清音也引渡不了他。”

张灵玉看向青,他已经入魔了。张灵玉摩挲这手中的柳枝,还是开口,“这是只狐魂,已经入了魔。”

“嗯,我在战祸遗址遇见他,他就坐在一具枯骨上,安安静静的。见我能看见他,便求我能不能带他回家。”

王也指着前面那座城池,“那里,是一座死城,新鬼啼哭,我们受不住。还请天师出手引渡亡灵。”

张灵玉顺着王也手指的方向望去,如果没记错,那是凉城。

“凉城背靠武当,你们武当没有长辈下山吗?”

王也愣了一下,笑道,“天师误会了,我只是一介散修,不是武当弟子。”

张灵玉垂眸,手中的柳枝搭在腕间扣成一个闭环。“走吧,去看看。”

凉城周围有不少的道家弟子,张灵玉扫了一眼确实是武当的人。但现在凉城俨然成了一处死地,万鬼齐哭,不分日夜,哭声已经有些嘶哑。

张灵玉定睛看去,新鬼掩面,血泪从指缝渗出。

武当的一个长老见了张灵玉虚行一礼,“灵玉真人。”

张灵玉颔首。

自太和之变,道门衰落,老一辈一夕羽化。从前那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道长已经成了藏书里的神话。龙虎山还剩一个张灵玉,半仙之体,算是个活神话。

白衣道长抬手捏诀,衣袖翻飞,腕间露出一点新绿给白衣的仙人填了些生气。

一道道法印打在凉城,清音高亢亡魂停下啼哭茫然的看着清音透出的细微光亮,不知过了多久,第一只鬼随着微光走进黄泉……

滞留在凉城的亡魂逐渐变少,笼罩在凉城里的死气渐渐散去。尸横遍野,乌鸦困在尸身上瞧见来人嘶哑的叫了几声。

青穿过凉城,坐在一处枯骨旁,那是王也发现他的地方。

武当众人看凉城的死地破了,郑重的向张灵玉道了谢,匆忙离开。

“灵玉真人。”

张灵玉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小道士,“怎么?”

“您能进去凉城,麻烦您帮我给他们上柱香吧,”小道士拿出一柱香,“方才我自己搓的,不太好。”

小道士低着头手里握着那跟有些粗糙的香,等着张灵玉的回应。张灵玉看了一眼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的武当众人,接过那只香,“你的同伴已经走远了。”

小道士看了一眼,郑重地朝张灵玉鞠了一躬,“我叫凌苇,多些灵玉真人。”

张灵玉踏进凉城,如凌苇所愿给凉城的亡魂上了柱香。

青坐在那具枯骨旁安静的看着王也,王也急的直叹气,“祖宗唉,这我真的带不走。”

张灵玉赶来,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太清骨,承的是道家正统,是王也的尸身。

“怎么?”张灵玉问。

“他想带走这具骨头,拆了不行,只带一块也不行。背着个身体走,人家会觉得我们是变态,会报官的。”

青只是看着王也,仿佛听不懂王也在说什么一般。

王也尝试着拿下尸体上的一块骨头,青就会变得极具攻击性。

张灵玉捏了个诀,将那具尸体封在青的残魂里。道家正统的太清骨给了狐魂一个暂时的人形。

青见尸体不见了,开始焦急的寻了起来。王也拉起他的手,“在这里。在你的身体里,没人能抢走。”

青感受了一会,逐渐安静下来。

张灵玉摩挲这腕间垂下的一点柳尖,青有些不对劲,他应当不是丢了记忆,该是失了神智才对。张楚岚说过,妖是没有轮回的,青死了这么多年又是怎么强留在世上的,张灵玉将腕间的柳枝缠好。

再抬头青已经站在王也身边了,“有什么想法?”张灵玉开口。

“帮他找回记忆吧,这样他可好从人世解脱。”王也看了一眼低头捏自己手指的狐妖。

张灵玉点头,“你知道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他应该有想去的地方吧。”说着青抬起头,望向南方。

“南方,有什么吗?”王也轻声问。

张灵玉知道,那是来路,他们逃到南方,又被迫回到武当。

还没等张灵玉开口回答,青小声说,“归途。”

“什么?”王也没听清。

青看着他,又说了一遍,“归途,那里有归途。”

张灵玉跟着王也一起出发了,朝着南方。

路途不短,但道长脚程不慢,几天的时间,就出了幽州地界。

但是再往前,青就不肯了。

那里有一座桥,叫五孔桥,又叫天火桥。

青不肯过桥,也不准王也走上桥,他拽着王也的袖子。王也小心的掰开青的手指,狐妖寄居的躯壳不会出血,也不会痛,但看着狐妖手心上整齐的五个爪印王也还是皱紧了眉,柔声道“我们谁都不会过桥的,放心。”

狐妖的眼睛第一次从王也身上移开,看向那座桥,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挣扎,两行血泪齐齐的流下,抓着王也的衣袖悲声道,“你让我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就看一眼。”

王也茫然的看向那座桥,桥边是张灵玉敛眉立着,腕间的柳枝轻轻的晃动。

“真人?”

张灵玉没有回头,“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罢。”

耳边是青的悲鸣,王也睁开道家天眼,看向那座桥——

那座封着亡魂的桥。

桥梁里挺不起腰身的阿公看着王也,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嘴唇翕动仿佛说着叙旧的话。而他的身侧是他的一家老小,包括一个懵懂的婴孩。

王也摸着自己脸上的眼泪,望着只有眼睛能懂的阿公,有些茫然。

张灵玉握着腕间的柳枝俯下身去,深深的鞠了一躬。

阿公的嘴动的更快了,看口型,说的应该是使不得之类的话。

张灵玉没有多说,手中的诀送了出去,这座只修了一甲子的新桥轰然断裂。

阿公一家从桥中走了出来,冲着张灵玉拜了又拜。阿婆应是认识青的,在得了阿公的应允后连忙走到青的面前,用自己袖子一遍又一遍的擦着青的眼泪,拉着青的手嘴唇翕动。

此时王也意识到,他们一家应该是说不出话来了。

不远处阿公朝阿婆招了招手,阿婆拍了拍青的手,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朝着阿公走了过去。

张灵玉手中捏着诀,嘴里是道家的梵唱,带着半仙的祝福送出了手中的法诀。法诀离手成阵,张灵玉瞧得清楚,腕间的柳枝亮了一瞬,随着法诀送出一道微末光芒。

青看着阿公一家的身影越来越淡,终于喊出了声,“阿婆!”

阿婆无声的应着,又说了一遍那句话,王也认了出来,那句话是好好的啊。

“他们,在桥里封了多少年?”

“一甲子。”龙虎山的真人握着腕间的柳枝,低声回应。

“为什么被封在桥里?”

“因为,天火认为他们有罪,须得承着千人踩万人踏,洗清罪过。”

“天火是谁?”王也是散修,没听过天火之难。

“人心。”回答他的是青。

王也偏头,恍然间是六十年前。

小狐狸乖巧的站在道长身边,那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故人庄。

阿公是庄上的老实人,庄里人都叫他孔老汉。

孔老汉老实心善,庄里人不管谁家出了什么事只要来找孔老汉,阿公都会去帮忙,尽心尽力。

阿公的儿子和阿婆总是在自家门口支起个小棚子,在那里施粥。

“孔老汉,自家勉强吃饱,有点余粮全舍出去了吧。”

阿公总是笑着回应,“还有这余力,能帮一个是一个嘛。”

这是小狐狸和道长到了故人庄听到的第一句话。

道长来故人庄是收到了阿公的信,阿公的儿子取了个媳妇,新媳妇来了婆家没几天就病倒了。能请的大夫都请了个遍,也没见好,阿婆的嘴上起了一圈泡,没法子了。听说武当的道长最是心善,只要有人请,无论大事小情都会尽力解决,阿公只好给道长写了封信。

尘世间的事,道家极少参与。道家讲缘分,凡事插手过多惹了尘缘对飞升也是不利的。尘世事尘世了,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律。

阿公只是试一试,当道长敲开阿公家门时,阿公险些哭了出来。

阿公的儿媳妇沾了些鬼气,拔除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但媳妇身子弱,道长做事求了稳妥,决定慢慢来。这样,道长和小狐狸就住在了阿公家。

阿婆见小狐狸虽然身形高挑,但看什么都带着股好奇劲只当他是没出过家门的少年,对着他多少带着偏爱。瓜果饼子但凡是她儿子小时候吃过的零嘴,阿婆都买了一份给小狐狸,阿婆还给小狐狸缝了好些个小荷包用来装这些个小吃。

道长和小狐狸在阿公家待的时间不长,但阿婆对小狐狸的感情真,离开是小狐狸抱着阿婆好哭了一通。

阿婆轻轻拍着小狐狸,“乖,好好的,日后还有相见时呢。”

再相见,是小狐狸道长,张灵玉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王也听见张灵玉他们叫他张楚岚。

他们四个有些狼狈的经过故人庄,孔老汉趁着夜色悄悄将他们带回了家。

王也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大概看出来应该是有人在追杀他们。

小狐狸站的远远的看向阿婆,阿婆走过去拉着小狐狸的手,柔声说“孩子,你受委屈了。”

小狐狸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道长的手,道长拍了拍小狐狸。

“阿婆,我是一只狐妖,您不怕我吗?”小狐狸垂着眼睛轻声说。

“阿婆喜欢你,阿婆不怕。”

小狐狸还是抓着道长的手不肯送来,但是另一只手却悄悄勾在了阿婆的衣袖上。道长对阿公阿婆道了声抱歉,将小狐狸拥在怀里。阿婆也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和小狐狸说着话。

阿公的儿子将自己的孩子抱了出来,让小狐狸抱抱他,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孔熠,熠熠生辉的熠。阿公的儿媳在厨房端了些饭菜出来,招呼着他们四个人,吃了些饭。

张灵玉站在张楚岚身旁敛着眉对阿公一家道谢。

阿公一家收留了他们一晚,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四人就匆忙离开。

半路张楚岚有些不放心,让小狐狸和道长等在原地,他和张灵玉去瞧瞧阿公。

小狐狸等了一会,心里越发没底,便央着道长回了故人庄。

张灵玉和张楚岚应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不见人影。小狐狸和道长赶到的时候,庄子里的人已经将阿公一家烧死了,那个昨晚才叫小狐狸取好名字的男婴在他阿爹的怀里伸出一只手,又叫人用叉子狠狠地插了进去,那把叉子斜叉在孔熠的身体里。

道长捂住小狐狸的眼睛,小狐狸用力的抓着道长的手,“求求你了,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求求你了。”

此时,张灵玉和张楚岚匆匆赶来,张灵玉受了伤,被张楚岚抱在怀里。

张楚岚看着阿公一家惨死,沉默了片刻,“快走吧,师爷下山了,灵玉刚受了些伤,咱们,耽搁不起了。”

道长亲了亲小狐狸的头顶,“听话,咱们得走了。”

说着道长揽着小狐狸转身,小狐狸转身的瞬间瞧见了阿公的小孙子被火舌舔焦的样子。

王也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小狐狸生了心魔。

“王也?”是张灵玉的声音。

王也回过神,眼前是青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睛,他的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王也低头,手掌果然抓破了。王也抽出手掌,摸了摸青的头顶,“没事了。”

“应该是小狐狸的记忆吧。”王也回答张灵玉。

张灵玉看着他,王也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又开口,“我在里面看见了您和另一个男人。”

张灵玉低头,再一次握住腕间的柳枝,“嗯。”

“王也。”

王也偏头看向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青的眼神灵动了一些。王也摸了摸青的头,“我在。”

青有些黏王也,这点王也能看出来,但是王也总是哄着青,如果王也照着镜子,他应该就能发现他看着青的眼神无论是六十年前,还是现在从来没变过,不管是死亡还是轮回,就算什么都忘了,但是爱你已经成了本能。

张灵玉低头看向腕间的柳枝,他确定自己没看错,送阿公一家离开时,确实有一道微末的光从柳枝中顺着法印到了阿公身上。张灵玉摩挲的柳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还在……

桥塌了,这回青不在抗拒继续向前,但是前进的方向却变了,依旧是南方,却偏向了西边。

张灵玉顺着青的目光看去,如果没猜错,这次的目的地应该是陈家庄。

一切因果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结点。

“这陈家庄和前面路过的故人庄一样啊,都没什么人了。””王也拉着青穿过陈家庄,青一直没什么反应,王也有些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不一样,”张灵玉开口,“陈家庄穷山恶水,庄稼长不出粮食,老一辈的死了以后,年轻些的都搬走了。”

“那故人庄呢?”

张灵玉嗤笑一声,“阿公一生行善积德,故人庄恩将仇报遭了天谴,早就死绝了。”

说着,青停下了脚步,望向故人庄的方向。

故人具鸡黍,而相邀的人早就不在了。张灵玉挡住青的视线,“走吧。”

青在山脚停了下来,哪里有一座破房子,房子里养着几只鸡。有老妇人的咳声从房里传出来。

青听见声音眸子烧成了赤红色,王也见状拉住青,张灵玉看着青眼里的红色渐渐消退手中掐着的诀落了下来。太清骨镇不住九尾的心魔,但王也可以。

“是有人路过吗?”

屋子里传来声音,王也应了一句,“是,婆婆您有什么事吗?”

“烦请您进来可以吗?老婆子不顶用了,走不了了。”

青拉住要走进去的王也,无论王也怎么说也不松手。张灵玉拍了拍青的肩膀,“走吧,总得有个了结,六十年前顾不上,六十年后总要讨债的。”

青还是拉着王也,但这回是跟着他一同走了进去。张灵玉落在他俩后面,腕间的柳枝落下了一个小尖横贯过他整个手掌。

屋子里的是个地缚灵,老妇人长的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躲在暗处借着透进来的微光稍稍的打量着来人。

“好心人呐,您要去哪啊?”

“不知道。哪里都走走。”张灵玉抢在王也之前回答。

“好心人呐,我给您磕头了,”说着老妇人真的磕起了头,“我的儿子前些年被征兵的带走了,这么些年也没个音讯,求求您了,您帮我找找他吧。”

老妇人不管有没有人搭话,自顾自的说着她儿子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你们庄上的人呢?怎么不叫他们帮你找?”张灵玉打断她念经似得话。

“他们,他们烂心肝啊,瞧我这个老婆子老了,便没人搭理我,装作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他们烂心肝啊。”

老妇人的咒骂挺的王也有些作呕,不仅是咒骂从看见她那一刻起,王也无端的有些心烦,像瞧见什么腌臜玩应了一样。

“腌臜。”

王也看向青,“怎么了?”

青抬起头盯着老妇人,一字一顿的说起来,“腌臜。”

老妇人听见声音看了过去,方才青一直低着头,此刻抬起头来老妇人看清了他的模样立即惊呼“狐妖,你是狐妖。我要去告诉那些道爷,”说着又看向王也“还有你,和狐妖厮混的伪君子,还道长,我呸!”

青突然动了,那摸藏在眼底的赤红色稍稍爬了上来,“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儿子了。”

“你说什么!”老妇人盯着青,没了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瞪着一双眼睛恶鬼一样。

“你的儿子死了,死在凉城,万箭穿心,我亲眼所见。”

“你骗我!我要是凉城,我要问问那些当官的,我儿子怎么可能会死!”

“你去不了凉城,因为你早就死了。因为你坏死做尽,被困在这个破屋子里,甚至出不了这个屋子的门槛。而你的儿子,在凉城做了六十年的野鬼,整日的哭整日的要回家。”青的眼睛已经被赤红色填满了,“他太能哭了,哭起来实在是太难听了。我就做了好事帮你把他的嘴黏在了一处,不过我实在是不会用针,幸亏是鬼魂稍微用了些火就把他的嘴烧化了,糊在了一起,这样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疯子!你不得好死!你会遭天谴的!”

老妇人的咒骂声里,青低下头躲避王也的目光。

王也走过去,重新将青的手握在手里,“看来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啊,我们走吧。”

张灵玉看着老妇人,“够了,你仔细想一想,为什么这个村子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为什么村子里的人不愿理你。”

老妇人安静下来,开始回忆,“因为,我把狐妖骗来了,”老妇人目光一沉,“他们过得是好日子,我每天都要为今天少下了一个鸡蛋,昨天多吃了一粒米烦心。他们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我!”

张灵玉不愿在听,带着王也他们走出屋子。

“道长啊,您是菩萨一般的人呐,求求您可怜我帮帮我吧。”

是那个老妇人,王也知道自己应该又进了青的记忆。

“您慢点说,遇到了什么事?”道长柔声说到。

“我家的鸡蛋!丢了两个,连续两天了!”

“王婆子,这点小事,你自己费些心就好了。道长也很忙,你不要因为这点事来麻烦道长。”村长有些看不下去了。

“怎么是小事!那可是两个鸡蛋!”王婆子瞪起眼睛,暗中咒骂村长,没后的玩应,那可是两个鸡蛋!让你说风凉话,明天你儿子在河里耍水就淹死!“我看就是什么山野精怪,嫉妒我的鸡养的好,故意偷走我的鸡蛋!”

眼看村长和王婆子要吵起来,道长连忙摆手,“也许是有精怪作祟,还请阿婆带路,我去瞧瞧。”

王婆子乜了村长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然后快步走到道长身边,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做派。

道长在王婆子家里守了两天,最后抓住了一只小狐狸。

“我就说有精怪偷我的鸡蛋!”说着王婆子就开始找剜刀。

“您这是?”道长有意将小狐狸护在手心里。

“剥了这畜生的皮,省的它再作乱。”

看着道长皱起眉,王婆子眼珠子一转,“我这不是看它作祟,想着吓它一吓,倒也不是真的要惩治他。”

道长看着王婆子手里的刀,把在他手心里发抖的小狐狸护的更紧了些。“您放心吧,我会把他带走,送的远些。”

“道长办事,我当然放心了。”

道长当天就离开了,走之前看王婆子一个老妇住的偏僻家中男丁都被征去上了战场,道长念她日子艰难,便将身上的所有银两留了下来,放在了她的鸡架里。

道长带着狐狸走了些路,在一座山旁要将狐狸放下。狐狸用脑袋蹭了蹭道长的手。

“我知道你是只小狐妖,快走吧,以后寻个没人的地方修炼。”道长揉了揉狐狸的头。

“道长,”狐狸化作了人形,是青。

“我没有偷她的鸡蛋,真的没有。”青红着眼尾小声解释。

“嗯,我信你。”

狐狸跟着道长走了很远。

王也再转身,他们又回到了陈家庄。

那是个深夜,张楚岚依旧抱着张灵玉。道长揽着有些失魂落魄的青。

王婆子守在村口,“道长,跟我来吧。老婆子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我住的偏,山上多野兽,他们不大敢来的。”

道长信了王婆子的话,跟着王婆子进了她的屋子。

青拽了道长的袖子,“我有些怕她。”

道长在青的嘴角吻了吻,“别怕,阿婆虽然刁了些,但总归还是个好人。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灵玉真人怎么样?”

张楚岚摇头,“神魂被封,我试过解不开。可能得用你们道家的法子。”

“我试试。”

张楚岚拦住道长,“等到安全了的吧,明天要面临什么危险还不知道呢,你的保存精力。”

“是我连累了你们。”

“说什么呢,灵玉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看不得颠倒黑白,凡事用的争个正义。我受九尾恩惠,都是应该的。”张楚岚笑笑,然后开始投帕子给张灵玉擦脸。

王婆子笑眯眯的端来饭菜,招呼他们吃了些饭。见他们将饭菜吃了下去,王婆子笑的更开心了。

饭里下了些药,是她问那些道爷要的,就算是道家吃了这些药也得消停的睡着,不仅是睡着,就连炁也会被封起来。

王婆子将门闩好,赶紧去找那些道爷来。

王也看着心急,但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来了好些人,都是道士。其中有一个应当地位不低,他拦着那些要出手的人,张楚岚见了他恭恭敬敬的礼了礼,叫了一声师爷。

是张灵玉的师父,老天师张之维。老天师护着张灵玉,但护不住青和道长。

张楚岚把莲心剜给张灵玉后,拼死带着青逃了出去。

匆忙间,王也看见青的眼睛,青入魔了。

再回神,王也已经从回忆里出来了。他再看向青,不是他的错觉,青的眼神更加灵动了,就像逐渐找回了灵魂了一样。

张灵玉现在一旁,那伸出的柳尖依旧搭在他的掌心。

青抿着嘴,拽着王也的袖子,看着张灵玉。

被青抓住袖子的瞬间,王也感到一阵庆幸,庆幸什么他还没想清楚就被张灵玉的叹气声打断。

张灵玉指尖成诀,凌空一点,是地缚灵的记忆。

王婆子数着道长放在鸡架里得银子,撇了撇嘴,“还菩萨心肠呢,就这么点钱。”

再看,就是王婆子将门闩好准备找人来抓他们。她回身,是村长站在她身后。

“王婆子,你可别忘恩负义。”

王婆子的眼神有些闪躲,“他于我哪有什么恩,如今他与狐妖厮混,我这般,算匡扶正道。”

村长气的直跺脚,“狗屁!他们道家的事,我们管不着。我们陈家庄的人就算发不了善心,也绝不落井下石恩将仇报!”

说着村长便要去将门打开,王婆子眼神一冷抄起竖在一旁的锄头朝着村长的脑袋狠狠的一下……

“这天黑路滑,山边多猛兽。您呐,失足了。”

村长死了,道长也被带走了。

陈家庄给村长办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虽说村长的死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王婆子卖了道长换了一袋子米大家是全知道的,渐渐的陈家庄里跟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以至于她死在她的破屋子里都没人发现。

“要去哪?”王也低声问。

原以为青依旧会看向一个方向,但这次得到的是青的回应,“武当。”

太和。

青已经可以正常和人交流,虽然有些迟钝。

王也看着这样的青,终于想起来自己庆幸什么了。他在庆幸青依旧依赖他,他在害怕,怕青想起来一切以后离开他,怕的是满眼都是他的狐狸眼睛里装的是另一个人再也没有他。

王也真的很害怕,怕到他连连做梦。

“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做错了啊,为什么阿公要因为我而死啊,我只是喜欢你,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与我为敌呢。”狐狸不懂,道长也不说。

道长只是摸着狐狸的头,一遍又一遍的亲吻着狐狸的耳朵,反复保证,“以后会好的,信我。我们会到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一起生活,只有我们。”

王也做着只有狐狸和道长的梦,在梦里,道长并非没有注意到狐狸的心魔,但他没有余力帮他拔除心魔,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狐狸。

王也梦着狐狸和道长的缠绵,心口酸了又疼。

在他的梦里,有张灵玉,有张楚岚,有青还有青的道长。

王也突然意识到,他从没看清过道长的长相,道长是谁?他叫什么?

“可是我真的好疼,你在抱抱我好不好?”青的声音就在耳边。

王也用力看清道长的样子,一眼就好,就一眼。

“求求你了,再抱抱我,王也。”

“王也,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王也,你也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王也,我喜欢阿婆,阿婆待我好。不过你待我更好。”

“王也,我有点怕,所以你不能丢下我,就算死我也得跟你死在一块。”

“王也啊,我是不是错了。”

“王也,我疼,真的疼,疼的心里都要盛不下你了。”

“王也啊,你等等我,下辈子,我还来找你。”

王也想起来了,道长叫王也,拜在武当门下,六十五年前下山遇见了他的狐狸。他王也忘了六十年,而他的狐狸在凉城守着一具枯骨等了他六十年。

王也看着睡在他身边的狐狸,他曾经对自己说,他疼,疼的心里都要盛不下自己了。这是他的狐狸。

王也在青的眉间落下一个吻,狐狸睁开眼睛把自己蜷成一团塞进王也的怀里,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

幸好,他的狐狸还没丢。

张灵玉惯例起的早,见了王也也没什么意外的,“想起来了?”

“嗯,你记起楚岚了?”

张灵玉抚过腕间的柳枝,“嗯。”

“楚岚怎么样?”

“他,没了。前些日子。”

王也没在说什么,只是把青的手攥的更紧了。青有些茫然的看他,过了一会说,“疼。”

王也送了力道,抵着青的额头低声道歉。

“武当,还上去吗?”张灵玉见王也有些犹豫,“不想上也可以不上。”

“再说吧。”王也罕见的含糊说法,“对了,你帮我看看青的心魔。”

九尾是神兽,仙体,寻常道士探不了九尾神魂。

“神魂附在心魔上。”

“能拔除吗?”

张灵玉摇头,“难。”如今张灵玉已经知道,青之所以能再尘世逗留六十年是因为心魔的缘故,妖魂会消散,但入了魔就脱离妖魂。他只是想留在尘世,等着王也。

两人说话间,有人走来,张灵玉看了一眼,是凉城的那个武当小道士。

“见过天师。”

张灵玉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天师,您来武当做客吗?”

“路过。”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张灵玉又开口,“你怎么落单了?”

凌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他们一直不怎么带我一起。”

张灵玉皱了皱眉,又觉得人家家事自己不好多嘴,只问了句,“怎么不上山?”

“在等人,”凌苇回道,“师傅说,最近要在山下等师兄。”

张灵玉颔首,示意知道了。

凌苇又问,“真人,您见过我师兄吗?”

张灵玉有些摸不到头脑,“你师兄叫什么?我下山以来没怎么遇见过道门中人,应当是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他,”凌苇有些犯难,“但是师父叫我等他,他叫王也。”

张灵玉和王也对视一眼,“你师父是?”

“周胜。”

“不必等了,王也六十年前就死了。”张灵玉道,“而且周胜不是前两年也羽化了。”

凌苇摇头,“不是的,师父临终前叫我在这等一个叫王也的散修,他有东西要交给他。”

“我就是王也,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凌苇瞧着王也激动的险些哭出来,“师兄!是这个。”

一颗珠子。

王也接过来,仔细探查了一番。里面封着的是九尾的本相。王也看向凌苇。

“这个是师父偷偷炼化的,师父说,他对不起你。对了,还有一封信。”

王也捏着信,信中那人一直在责怪自己无能,不能护徒弟周全,又说碰见了凌苇虽说他没什么慧根但是一见他就会想起王也,诸如此类。

信中,字不多,但是王也感受到了那个暴躁的师父,他在诚心的表达自己的愧疚。

可是能怪他吗?不能,要怪只能怪自己,怪我不够强。

青抚上王也的脸,“不难过。”

王也抓起那只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好。”

“信中说你和其他道士的追求不太一样。”王也看向凌苇。

凌苇有些不好意思,“我尘缘断不净,别的师兄弟都求飞升。”

“那你求什么?”

“止戈。”

王也瞧着凌苇,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所求的,世间安稳。而今近百年求索,所求不过一人。

武当山还是没在上去。

张灵玉帮着王也将青和九尾本相融合了一番,总是差一点融合好的时候本相溃散。最后一缕微光自张灵玉腕间流出在本相即将溃散时融了进去,没想到竟成了。

青和王也离开了。

张灵玉看的出来,青的神魂在逐渐溃散。思量了片刻,最后张灵玉还是瞒下了妖不入轮回一事。可以在九尾和太清骨的帮助下,青的神魂会停止溃散。

王也和青离开了,前往尘世,寻了个偏僻的村子住了下来。

张灵玉也回了龙虎山,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下一段柳枝。

柳枝长的很快,没几年就成了树。张灵玉喜欢坐在柳树旁,一坐就是一天。

又是一年春天,张灵玉坐在柳树旁睡着,风吹柳絮勾出一个人形,轻轻吻在张灵玉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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